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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送送多吉

更新时间:2019-09-07 23:35:48

语言不通给队员们的支教带来了一些困难,但有一种语言是有视觉的人类都能理解的,那就是体态语,即“肢体语言”。在墨脱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一起用毛笔在白色的薄纸上练写汉字,他们一起围坐在木桌边品尝简单却有着独特风味的墨脱石锅饭,他们一起在草坪上排兵布阵游戏杂耍,他们一起穿着水袖服在县城里咿呀唱剧,他们一起起床迎接早晨照在脸上的第一抹霞光,他们一起欣赏晚霞藏起最后一缕秀发……是的,来自不同民族的孩子们和队员们在体态语和少量口语的交流中熟络起来了,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谊。如果没有发生那件让她一辈子都心存阴影的事,那么,寒假里在完小的支教经历或许会成为乔木棉为师生涯中最纯净的记忆。


    那是发生在支教活动结束前两天的事,乔木棉正独自坐在校门口的草坪上一边看月亮,一边在手机备忘录中写支教日记,在“晴朗”的静夜里独自赏月是乔木棉来到这里之后每天都做的一件事,像要将所有的心事寄予明月似的。


    一个身上穿着脏衣服,蓬头垢面的男孩子静静地来到她身边抱膝坐下,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拨弄着身边的干草。这个男孩子大概十多岁的模样,最近常常游荡在学校附近,但从来不肯跨进校门一步。完小的孩子们说他是一个奇怪的人,虽然穿着破衣服,浑身都不干净,但是手腕上却总是戴着一个银手环,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他平常也不和人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乔木棉问他。


    “多吉,普布多吉。你喜欢月亮吗?”


    多吉的汉语竟然说得这么流畅,她是乔木棉遇见的墨脱孩子当中汉语说得顺畅的一个,她有点儿吃惊。


    “喜欢啊,你呢?”


    “我也喜欢。但妈妈在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它,总觉得它冷冰冰没有温度。可几年前,爸爸和妈妈去了远方,妈妈说她们会像月光一样陪伴我保佑我们的家……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喜欢月亮了,因为那是妈妈的眼睛。你的眼睛很像妈妈。”


    “多吉……”多吉一定是想念他已故的母亲了。乔木棉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那黑黢黢的胳膊。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怜悯的感情,但她不想把这种感情表现出来,因为这只会让多吉更加难受。


    “可妈妈骗人,她根本就没有保佑我们。她和爸爸去了就再也没回过家。”多吉没有哭,他的语调里没有温度,就像机器人在朗读一件工具的使用说明书一样。从他还略带童稚的声音里,乔木棉竟听出了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她心里像被钝器重重击打了一下似的。


    “你真好骗。”


    多吉甩掉了乔木棉放在他胳膊上的手,站起来俯视着她,嘴角竟出现了一丝笑容。


    “时间到了,我该回家了,再见。”多吉说走就走。


    “你去哪里?我送你。”尽管多吉说他骗了自己,但她总觉得多吉说起妈妈的时候是动了真情的,而且“时间到了”这句话总令乔木棉觉得很诡异。究竟是这个男孩的演技太好,还是她自己“母爱”泛滥过度?


    “如果你真的想送,那就送吧。不过,我还是劝你不要送。”说完,多吉转身背对着她。他静默了两秒,“最后一句话,我没有骗你。”说完这句话,多吉头也不回地走了。乔木棉总觉得多吉说的话里含有深意,至于那意味着什么,她还不知道,于是她执着地紧跟其后,竟忘记了跟周小寒汇报自己的行踪。


    其实,周小寒一直在学校的二楼走廊里注视着乔木棉,当他看见这个男孩接近乔木棉身边的时候,他心里隐隐地有些莫名的不安。


    “傻妞,你去哪里!”周小寒迅速地跑下楼冲出校门,一边追赶乔木棉的脚步一边喊住乔木棉。


    “送送多吉。” 乔木棉指着走在前方的普布多吉回答。


    “什么多吉少吉,我看你是不自量力!你来墨脱才多久?还不到一个月!你对帮辛乡的路况能有他自己熟悉?行动之前要汇报,你忘啦?!”见到乔木棉跟在他身后走了,把支教团不得单独行动的规则直接抛于脑后,周小寒生气地拍了一下乔木棉举着的手臂。而且,这个傻妞居然还说得出“送”这样的字,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怕路上遇险回不来。


    “对不起……可我不放心他,他刚才说的话太奇怪了……要不,你跟我一起?”一起送送他?见乔木棉还是没有改变主意,放心不下的乔木棉的周小寒自然是认命地跟乔木棉一起走在多吉身后。不过,跟乔木棉的冲动不一样的是,他每走一段路,就给朋友发一条位置信息。


    多吉走了很久,但是在一座山前停下了。他闭上眼睛,自然地盘腿坐在本就不宽的路中央,左手不停地转动着右手腕上戴着的银手环,似乎在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什么。乔木棉以为这是他行路时独特的仪式,一直没敢上前去打扰他。


    五分钟后,他坐在那里,十分钟后,他还是坐在哪里。


    等了很久很久,乔木棉疑惑地到多吉身旁,问他:“你在等什么?怎么不走了呢?”听到了山间隐隐约约传来一些隆隆声,多吉的神情更加放松了,像是得到了解脱:“我到家了,为什么还要走呢?”


    “这里是你的家?你又骗我了。”


    自此,他们之间再无对话。


    这时候,周小寒的手机响了,见多吉仍旧坐着不动,周小寒稍稍放心地走到一边接电话。来电者正是他实时共享位置信息的朋友,电话那头的声音告诉他:“越野车的刹车系统和防滑链曾被人动过手脚。”悬崖上发生的那一幕尚且历历在目,尽管是轮胎打滑导致的事故,但周小寒还是托人调查了相关的情况,他猜到整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等确认了幕后指使者后再告诉我详情。”如果情况属实,那么悬崖上的车祸已经可以被定性为蓄意谋杀了。至于幕后主谋,他大概已经知道是谁了。


    “我的人发现那个越野车的司机也在墨脱,近期跟踪到他跟一个手上戴银环的男孩频繁接触。他们做了一笔交易,如果他帮那男孩找到父母葬身之处,那男孩就得要了你家傻妞的命,那男孩可能有精神疾病,名字好像叫什么——”


    “多吉!”周小寒总算知道了刚刚他的内心为何不安了!那细思极恐的阴谋不断在周小寒的脑神经中窜来窜去。他赶紧看向乔木棉的方向,路边立着一块警示牌,他这才意识到多吉和乔木棉正身处雪崩滑坡多发区!


    越来越响的隆隆声让乔木棉以为要下雨了。直到她的嘴边尝到了山顶飘下的混杂着泥土味的雪,直到周小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她抛向一边,直到她亲眼目睹多吉小小的身躯被巨石击中溅血并被随即重压下来的大雪掩埋的那一刻,乔木棉才意识到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才真正感受到人类同大自然的威力相比简直就是沧海一粟。


    原来,多吉等的,就是这一场夺命的雪崩。


    多吉说的回家,是到了九泉之下才能团圆的家。


    她疯狂地跑到多吉被大雪掩埋的地方,一边流泪一边徒手挖雪,心里不停地祈祷多吉没事,即使手指已经挖出血来也不停下,任凭周小寒怎么拉她都没用。那一刻,乔木棉的内心无比的自责。明明普布多吉已经暗示得那么明显了,她却没有分析出来?!如果她早一点知道那轰隆隆的是积雪滚落的声音,或许多吉就不会死了……


    “傻妞,你还不知道他带你来这里是想害你吗!”周小寒声嘶力竭地朝她狂吼。


    “害我?怎么会?”乔木棉根本听不懂周小寒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布满泪痕的呆滞脸告诉周小寒她对于这两次事故的起因一无所知。


    “对!害你!越野车也好,刚刚的雪崩也好,都是他人针对你蓄意为之,想置你于死地!”周小寒趁着乔木棉呆想疑惑之际,二话不说地将她一把抱起,远离刚刚的危险之地。


    他把刚才的朋友的来电内容和自己的推测一五一十地跟乔木棉说得明明白白。


    “原来如此……所以……背后的那个人,是霍水吗?”当乔木棉听清事情经过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南方在黄姚时所说的关于霍水的事,不知不觉间便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八九不离十。”


    当乔木棉再次看向周小寒的时候,眼神中带了点儿空洞和少许的恐惧,只是,那眼神只持续了一秒钟就被她掩藏起来了。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真的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如此心狠手辣的人……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真的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如此目无法度“热衷”于草菅人命的人……难道家族势力大了,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而不用承担刑罚了吗?从那一刻起,乔木棉暗下决心,只要自己的命还在,就一定要加倍努力地往上爬,不再被人耍弄于股掌之间。


    可是,霍水又怎能料定自己会跟多吉走呢?她突然回想起多吉出发前说得最有深意的话——不过,我还是劝你不要送。最后一句话,我没有骗你。多吉这孩子,其实无心取她性命吧……“谢谢你,周小寒,你再一次救了我。”这时候,乔木棉笑了,眼神满是坚毅,嘴角却渗着血滴,这是她再一次成长的痕迹。


    看到乔木棉的笑,周小寒心疼得眉头紧皱,几乎无法呼吸。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眼前这个女孩在自己面前能够卸下所有的装备,能够安心地将她脆弱的一面展现在自己的面前,他多么希望此时此刻他可以成为她的依靠,能够成为那个能名正言顺地抱她、亲她、安慰她的男人,哪怕一秒钟也好。鬼使神差似的,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保护欲,他那冷冰冰的唇轻轻地包裹住了身边女孩的唇,吸走了她嘴角的血,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已起身背对她,捡起一根木棍牵起她的手,默默地走向来时的路……


    “对不起,谢谢你。”此时此刻,周小寒的心意,乔木棉已心知肚明,只是,先走入她内心的依旧是那个温润如玉、淡雅如风的男子,她不能对周小寒作出任何积极的回应。


    多吉的遗体在第二天由殡仪馆的人火化处理了,因为没有人认识他,所以,他的骨灰暂时被安放在殡仪馆的某个角落。那个他至死仍不停转动的银手环,乔木棉给取下来埋在了他死去的地方。手环内侧镶嵌着他父母亲的照片,原来,多吉的母亲是汉族人,他的父母在修建道路的时候牺牲了。


    这个寒假的支教活动,乔木棉受了太多太多的刺激,支教团的成员们也收获了许多的真情与历练。直到支教团微笑着与完小的孩子们说再见,与秘境墨脱说再见的时候,她和周小寒都默契地没有提起那个寒夜里的吻,更没有对队员们提起过那藏在惊险表面下的黑暗阴谋。


    生活还是要继续,心若向阳,所到之处皆阳光。


    在她走出萧山国际机场的那一刻,她死命地投进了南方的怀抱。


    “我活着回来了,能再见到你真好,我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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